文学艺术小女儿翻出我的首饰盒时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素面朝天许久了。
一个小小的缎面菱形盒子，明暗交织的孔雀绿花纹，像时光深处流淌的波痕，蜿蜒在它所经过的地方。打开盒子，里面是些许沉默而耀眼的灵魂。
一只青绿的玉石镯子，幽暗处依然环成温润光华的一个圆。都说玉是石中的精灵，循着前世的记忆而来，只为找到和它有缘的人，耳鬓厮磨，呼吸与共，纠缠这一世的光阴。
这只玉镯和我有缘吗？我只记得它躺在南京市绿阴婆娑的中山路畔一个小小的玉器店里，它在那里等了多久，如何从一块粗粝的石中琢磨而出辗转而来已经无从得知了，只知道它被无意路过的爱人一眼看中，买了回来，戴在我的腕上。
从千里之遥的南京到北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，想必我和这玉镯是有缘吧，否则也不会有这山长水远的邂逅。
还有一条碎玉石串成的手链，一颗颗小而不规则的玉石，像小孩新长出的糯米牙齿一般参差可爱。颜色也驳杂，有的是水晶绿，有的是月牙白，有的则是白中隐青，或青中凝白。这些小玉石当是从边角料中挑选出来加工而成的，价格虽然远低于整块玉石做成的项链或镯子，但我很喜欢。
如果不做成手链，或许这些晶莹的小石头会被当成废弃物就此四处流落吧。雪落泥淖，玉入凡尘，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无奈又无力，我愿用我庸俗的手腕挽救世间不愿堕落的精灵。
小女儿把首饰盒里的首饰全部倒在床上，随手四处拨拉，又把一只黄金戒指套在她细细的手指上，高高举着向我炫耀：“妈妈，看！”
这些光华灿灿的首饰，对小女儿来说充满着无限新奇的魔力，她好像无意中打开了神奇宝盒，忽然变出这么多精致有趣的东西。可是于我，我怎能不知道呢？
19年前的那个秋天，他把这枚戒指郑重地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。啊，秋风缱绻，落叶温柔，那个秋日的下午美好得让人惆怅。是答应了要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？我牵着他的手走过落叶斑阑的长街，脚步凝重，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余生的路上。
说来可笑，就是这枚小小的戒指，交割了我的人生。从此，千山万水，都要两个人一起走过。
床上一摊珠罗玉翠，兀自闪着各自的光华：黄金浑厚，珍珠圆润，玉石沉静，木饰古雅，还有一些说不出质地的小饰物，也自带气场，灵魂完备。忽然觉得上天有情，创造的每一个物件都这般完美，而我又是多么荣幸，曾被时光如此宠爱过。
是的，在我最美的年华，我青春的身体曾经和它们一起缠绵，依偎，纠缠，相知相伴，它们曾经是我身体某部分的骄傲和荣耀，直到后来，成为我的身体、呼吸和仿若与生俱来的光芒。
所有的首饰中，我最钟情的还是“石头记”里买来的饰物。说不清为什么，或许单单只是因为它们的名字吧：开辟鸿蒙，谁为情种，都只为风月情浓。只是一个名字，天然里已蕴含了一份情愫，几许风流。佩戴它们，仿佛自己也是红尘路上一块忧郁的石头，被上天无意遗落，等待着有谁来续这千年的缘分。
年岁渐长，心绪寥落，终于过了环佩叮当，鬓间一枝花欲放的年龄。渐渐收起了所有的饰物，只让素面如风，穿行在这寂寥人间。是谁说，人生到最后，都是做减法的，简单到只剩下自己，毫无挂牵地回归大地。那些金呀玉呀木呀石呀，它们在颈上，腕间，指根留下的细白印痕，终于还是被时间渐渐抚平了。
但我还是要感谢这些首饰，在我的生命里嵌入它们的呼吸和气质，让我活得越来越接近一株植物，一块无欲无求的石头，或者天地间一种沉默恒定的元素。
是的，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在孩子和他都睡了的时候，在电视、沙发、碗橱、冰箱和所有的家俱统统睡了的时候，打开我的首饰盒，细细端详它们，轻轻抚摸它们，想着那些青葱岁月，锦绣年华，想着一忽而过的青春和头上兀自生出的白发，想着有一天，也会有一个人用一只美丽的水晶发夹，绾起女儿的长发……
天地空旷，黑夜寂静，我把它们一只一只戴上，又慢慢取下。我的不再纤细的手指，皱纹渐生的皮肤和它们依然柔润丰美的光华显然已经不那么合谐了。这样的夜晚，我们只适合交换一下彼此的故事和心情，然后在长长的岁月里，各自珍重，各自安好。（范江华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