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农村种地已用不上牛了,牛除了肉可以吃,皮可以做皮鞋之外,好像也没有其他用处了。养牛的人越来越少,可在我的记忆里,牛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!
我家的第一头牛,是村里的一户富裕人家赊欠给我们的,说好了第二年还钱。为了欢迎这头牛的到来,父亲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,给它打造了吃饭的工具——一个石头做的牛槽。老家的山上,到处都是石头。父亲转悠了几日,才找到一块合意的石头。父亲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邻居,用绳子把这块石头捆绑好,用扁担抬了回来。我不知道这块石头有多重,我只看到所有抬着它的人,脸都憋得通红,胳膊上的青筋蹦得老高。当他们一路艰辛把这块石头抬回来时,个个喘着粗气,汗流浃背!想想父亲真的是个伟大的人!他用一把铁锤、一个铁凿子,硬是一下一下掏空了那块大石头,只剩下两寸厚的外皮!如果稍微不小心,用力过大,外面的石头烂了,那就前功尽弃了。所以,父亲每次只能凿掉一小块,这可是一个滴水穿石的活儿!里外全部修整好后,父亲又在左右两头各凿了一个圆洞,这是是为了冲洗牛槽时倒掉脏水。
那时候,家里太穷了,我们没有多余的钱来还账,父亲就精心喂养那头枣红色的母牛。天一亮,他便出去割草,往往我起床的时候,父亲就挎着一篮青草,步伐轻盈地回来了。母亲看到父亲回来,便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,帮父亲抬出铡刀。随着母亲手里草的移动,父亲跟着铡刀有条不紊地弯腰,起立。那些青葱般鲜嫩的草,变魔术般都变成了一寸长短。喂牛是个很神圣的活儿,父亲每次都要亲自动手才放心。他要先把牛槽冲洗干净,才放入铡好的草,再拌上麦麸子。牛吃得津津有味,我们站在父亲身后,看得入神。
父亲用苍蝇拍一边追打叮咬牛的蝇子,一边自豪地说:“到春天,咱家牛就可以去山下拉水了,这样咱就再也不用爬几里山路挑水吃了,还可以浇灌几分地,种上红薯,冬天咱们全家就有红薯吃了。”我们愉悦的心情随着父亲的话高涨起来,似乎手里就捧着热腾腾的红薯,甚至已感觉到红薯甘甜的味道。父亲开心地说:“等牛再长大点,就可以犁地了,这样咱家就可以和别人家一样早早种上麦子了!牛粪还可以当化肥,我们的麦子就会和别人家一样大丰收。”这头牛成了全家的希望,父亲甚至计划着来年秋天,母牛一定会产下一头小牛,等小牛卖了,就可以还清欠邻居的钱。春天的阳光从枣树叶子间投射下来,落在父亲微笑的脸上,那一幕,我终身难忘!
父亲像呵护我们一样,精心喂养着那头小牛。小牛日渐肥壮,可是善良的父母却忘记了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母牛的主人,其实是相中了我姐,想娶我姐做他家的儿媳妇。而他儿子不但长相甚丑,还有口吃的毛病。父亲知道邻居的心思后,就以我姐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了。父亲的回绝激怒了他们,他们逼着我家还牛钱,还威胁父亲,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,就将我们养了好几个月的牛牵走!母亲哭了。那年我8岁,但已懂得家里发生的事,我像疯子一样和邻居吵架,完全忘记了父母平时教育的礼貌。我在村里一“吵”成名,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,所以落了个“三尖子”的绰号。
但那头牛,最终被牵走了!牛被牵走的傍晚,父亲咳嗽得比以往更厉害。“再也不喂牛了!”他说。母亲在煤油灯下纳着鞋底,不住地叹息。“唉!真叫人伤心,不是说好了我们明年还钱吗?怎么会说话不算数呢!”她自言自语。我默默地站在门后,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,父亲的背忽然一下子佝偻了很多。母亲把针举起来的时候,我第一次发现她有了白头发。白净的脸什么时间变成了蜡黄色,还有一些细微的褶皱。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一起苍老了。那一夜的伤痛,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心里。
我长大后,四处打工,想攒够钱给父亲再买一头牛,没想到父亲斩钉截铁地说:“算了,不养了!”我想,可能是当年养牛的事太让他伤心了。再后来,我远嫁他乡,一年也难得回一次家。
父亲决定再次喂牛,是在母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时候。说起来,我们姐妹四个都是不孝顺的孩子,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小家,一直觉得父母挺年轻的,他们也不愿意增加我们的负担,总是说不缺什么。得知父亲用自己积攒的钱买了一头牛犊,我有些诧异,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有了喂牛的心思,但只要他喜欢,随他吧。
我有两年时间没有回家了,不曾目睹父亲如何喂养这头牛。就在这头牛犊刚刚长成大牛的时候,母亲因急性脑出血去世了。我们急匆匆地赶回故乡,母亲却已入土为安。在母亲坟前,父亲说:“其实养牛就是想养大了卖钱,留着给你妈治病,谁想她的病来得太突然!”我走过去抱抱父亲,他的泪落在我的肩上。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。后来他让哥嫂把牛卖了,他说:“你妈走了,我一个老头儿也花不着钱!”
母亲去世后,父亲被我们接到了城里。老屋日渐荒废,父亲亲手打造的牛槽还立在老屋,满身灰尘,似乎在诉说着父亲养牛的故事。(津 晓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