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说的冯营矿的冬天,是狭义的冯营矿的冬天,准确地说,是我所经历的冯营矿的冬天。
一九九一年七月,我大学毕业,分配到冯营矿,一九九八年七月,我调离冯营矿,我有幸经历了冯营矿七个完整的冬天。比起那些一生都生活在冯营矿的人,我或许没资格写这篇文章,但是,他们不写,我就有义务写了。
冯营矿位于河南焦作,太行山下,准确地说,在云台山脚下。云台山,现如今,从某种意义上讲,比焦作市名气还大。
焦作,从地理位置上说,算是标准的北方了,按规定,是可以用暖气的。
事实上,冯营矿也真有暖气锅炉,不止一台,是两台。但因为锅炉太小,主要用于主副井防冻,以及澡堂食堂医院办公楼等关键场所,其他很多地方,就只能说抱歉了。
我所在的选煤厂,是没有暖气的,车间没有,办公楼也没有。我们的办公楼就在锅炉房旁边,我们每天都要承受锅炉房的噪音以及烟雾里掉落的煤尘,可惜我们用不上暖气。我的办公室在二楼,矸石山下面,冬天冷如冰窟窿。我夜晚值班,要盖两床大被子,就这,还要穿着毛衣毛裤睡。
车间就更冷了,高高的选煤楼,矗立在风中,能不冷吗?不过还好,那时候,煤不值钱,天一冷,每个岗位上都用砖头垒一个煤火,人多的岗,煤火就大,人少的岗,煤火就小。干活儿的时候就干活儿,不干活儿的时候,一帮人就围着煤火取暖、说话。煤火一生起来,看岗的工人们,基本上都不去食堂吃饭了,从家里带来馒头、包子、红薯,大米小米玉米糁儿熬成稀饭,把馒头烤得金黄,比在家里吃得还舒服。人多热闹,干干活儿说说话,八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。
上班是一件很快乐的事,即使天很冷,大家也很喜欢上班。
人暖和了,设备也要暖和。选煤楼往外排矸石的一条大管子,经常会被冻住,每次冻住,都要折腾半天,拿火烤拿热水灌。排矸管的出口,是一条皮带,不生产的时候,皮带也不敢长停,过一会儿就得转一圈儿,否则,很快就会被冻住。皮带排出的矸石,最后要用矿车拉到矸石山上,轨道一上冻,矸石车就容易掉道,连车带料一吨多,掉道了可不好处理。五六个男劳力,用木杠子把它撬上去,要费九牛二虎之力,但光有蛮力还不行,还要有技巧。
办公室楼门口,垒了一个大煤火,老工人陈安负责照看。白天,煤火捅开,晚上,糊上煤泥,煤火上放一个大水壶,一直烧着热水。陈安自己就住在煤火旁边的屋子里,一天三顿饭也在这煤火上做。工人们上班下班,走过煤火旁,都要伸出手来烤烤。
机修班的煤火,是全厂最大的。机修班有一个大大的加工间,空旷的厂房比车间还冷,所以,他们就在加工间的正中间,放了一个铁质的大炉子,比司母戊大方鼎还大,里面烧着煤块,炉火熊熊。平时大家都出去干活儿,留一个车工照顾炉火。午饭之后,人就聚齐了,一帮人打牌,一帮人观看,另有一帮人靠近煤火,在躺椅上和衣而睡,一点也不冷。
天冷了,就想喝点酒。下午下班之后,先不回家,约几个伙计,买几个凉菜,几瓶老酒,随便找到一个住在矿上的同事,喝酒去。
食堂里,也供应散白酒,一毛钱一提子。一般酒量的人,都会喝一提子,暖暖身体。到了冬天,食堂最热闹的窗口,就是下小锅面条的,不管什么时候,都有人排队。吃小锅面条,图的也是个热乎。
集体宿舍,有平房也有楼房,平房是早期盖的,没有暖气,楼房里有暖气,但也不是每个屋子都有暖气片,而是一根穿过走廊的大粗管子送暖。走廊一定要密封好,打开屋子的门,才能进来一部分热气。虽然少,但总比没有好。我当技术员时,可以住办公室,但在集体宿舍也有一张床,我一直都没有退,原因就是冬天比办公室暖和多了。
工人村,就是家属院,离工业广场还有好几里路,住了近万人,也没暖气。家家都有煤炉,做饭带取暖。不是一般的煤炉子,是外面带水箱的,可以利用煤火的余热,把水箱里的水加热,洗手洗脸,给小孩烘尿布,还有手巧的,在家里走一根水管,把水箱里的热水引过去,成为一个土暖气。
冬天,也是冯营矿人娶妻嫁女的旺季。因为远离市区,待客的时候,也不去宾馆酒楼,都在自己家门口盘几个灶台,搭几个棚子,就可以大宴宾朋了。焦作待客的规矩,是八个凉菜八个热菜两个汤,先喝酒,喝酒的时候,只上凉菜,不上热菜。一个简易的棚子,根本挡不住寒气,最冷的时候,凉菜上都结着冰碴子。你要是不喝酒,千万别去吃喜宴,热菜还没上来,你就被冻成冰棍儿了。
冯营矿人很乐观,不管多么寒冷的冬天,没有一个人叫苦的。大家都觉得,冬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,要是不冷,冬天还有什么意思哩!(胡正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