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论语·泰伯》曰:“焕乎,其有文章。”沈岳焕于是取表字“崇文”,后又自改为“从文”。提及这改名一事,自然离不开沈从文一段军旅生涯。
沈从文出身在一个军人世家。或许是血液中流淌着尚武的基因,或许真如他母亲所说,在一个规矩极严的地方有人管一管,即使有从训练的天桥上掉下的危险,总比无人照料,到那些空山里从高崖上摔下来好些。因此,沈从文在1916年,即转入高小那年,进入地方上一个军役补习班,接受了长达8个月的预备役军训,并在1917年7月的一个早上,离开了家乡,转正军旅。
沈从文说:“在我生长的那个地方,当兵不是耻辱。多久以来,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,两个进士,四个拔贡。至于武人,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;后来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,还作蔡锷的参谋长;出身保定军官团的,且有一大堆,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。本地的光荣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博来的。谁都希望当兵,因为这是年轻人的一条出路,也正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。”既有如此从军传统习俗,又有着当将军的梦想,年近14岁的沈从文便从辰州开始,在沅水流域湘军部队,以司书、书记(俗话说的师爷)身份从事写写命令、发发布告之类的抄写之事,过起了流荡生活。
梦想是丰满的,现实却很骨感。说是从军,其实沈从文所在的部队就是一支以军官为名、土匪为实的土军阀,清乡剿匪就是不以为意的杀戮。两天路程中,部队死去两人,却要杀那地方人将近两千,怀化小镇上也杀了近七百人。有许多他的同事同乡,年纪不过二十来岁,烟土鸦片熏透,瘦得如一只只“烟腊狗”一样,终日瘫在床铺上,还时时撺掇他吸两口。这种无数次的残暴虐杀和麻木不仁,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成为他后来书写湘西传奇的素材。
次年,这支部队瓦解,沈从文回家待了四个月。为了生存,沈从文第二次从军,驻守保靖。在保靖驻防川东龙潭时,对岸的川军驻地正囚禁着一个出名的美娇女匪首夭妹,年轻军官全为她发疯。与沈从文毗邻而居的上尉刘云亭,原是落草为寇的山大王,一天夜探夭妹,谈得投机,便在狱中作了一回夫妻。不料第二天夭妹被川军砍了头,究其原因竟是前晚两人被看守发现,触犯川军众怒,差一点动起手来,只因刘云亭的强悍才得以脱身。不久,他又与一个洗衣妇暗中相好,想要讨做姨太太,并声言司令官若不许,便要请长假回家,拉起队伍干老把戏,结果被司令官枪毙了。而这司令官,三年后被一个姓田的部属客客气气请去吃酒,当欢迎的喇叭还未吹毕,就被机关枪打死了。刺杀他的部属田旅长,也很凑巧,一年后被另一个部队长官,同样用请客方法,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。这些时时刻刻发生的“新鲜景色”,喂养着沈从文的灵魂,使 他“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,所发生的景象,如何离奇如何眩目”。
20世纪20年代初,“湘西王”陈渠珍在保靖建起了湘西巡防军统领部,推行湘西自治,奖励农耕,兴办实业,大办教育,振军兴武。在这种崭新的气象下,沈从文遇到了受“五四运动”影响的印刷工,从此不再看《花间集》,不再写《曹娥碑》,却欢喜看《新潮》《改造》了。受新书刊的影响,年仅20岁的沈从文萌发了出去走走看看,寻求别样人生的念头。他沉沉闷闷地躺在床上,痴痴呆呆想了整四天,最后得出一个结论:“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,多见几个新鲜日头,多过几个新鲜的桥,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,咽下最后一口气,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,似乎应当有意思些。”
沈从文是幸运的,当他把自己的这点意见怯怯地向上司说及,没想到上司尽他拿了3个月薪水,还给了他鼓励。就这样,沈从文从湖南到汉口,从汉口到郑州,从郑州转徐州,从徐州又转天津,19天后,提了一卷行李,出现在北京前门车站。他呆头呆脑地在车站广场站了一会儿,然后被一辆运货排车拖进了西河沿一家小客店。此时应是1922年岁末,沈从文弃武从文。(李希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