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从文是一代文豪,但他是不会承认的,连知识分子的身份他都认为是假的,何况这样的名头,即使名副其实。那么,称沈从文为一代文人,先生似乎应可接受。这是我读《从文自传》时突然想到的,没有实证。
沈从文的文人生涯是从“北漂”开始的。1922年的冬天,沈从文从地方军阀部队辞职,也没有什么行装可整点,双手两肩,便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北平。到北平干什么呢?读书,读书不成便作一个警察,若作警察也不成,那就认了输。他去过多个大学考试,由于湘西土语口音太重,又没有学过外语、数学,北大自然考不上,燕京大学录取了却没有钱交学费。中间曾有片刻受到招兵买马的诱惑,临到领伙食费时又逃了,还是要做“北漂”。当时的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燕京大学、农业大学,考不上没关系,可以借读,尤其是北京大学,蔡元培当校长,可以随便去听课,不收费,谁听课听得好,考试时老师还一样给分数,有奖学金可拿。沈从文就以名校借读生的身份蹭起学来,当然还在朋友处蹭饭,一件破夹衫对付了两个冬天,手足都冻得肿了起来,好在年青气血旺,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。
后来,只有小学学历,没有大学文凭的沈从文,先后逆袭到西南联大、北京大学教书,生活总算稍微稳定了许多,写的文章也渐渐有了些名气。比起当时许多作家来,他认为自己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,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。工作最得力处,或许是一种“锲而不舍久于其道”的素朴学习精神。搞文学,不靠天才,至少自己是毫无天才的,主要是耐心耐烦,每一作品完成,改来改去,磨来磨去,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。第一篇作品发表,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。可惜我读书不用功,仅读过先生的几部作品,可这已足够我享受的了,深感先生是谦虚谨慎的人。
沈从文是不善交际的。据他向巴金讲,初次讲课紧张异常,当时教室里坐满了学生,那么多年轻的眼睛望着他,他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,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“请等五分钟”。不善交际的沈从文是温和的、友善的,他邀请一面之交却性情相投的巴金到青岛,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巴金。在大海的波涛声中,巴金安静地写文章、写信,毫无拘束地在海滨和樱花林中散步。两人有话就随便地交谈,无话便沉默不语,各自随便。巴金离开青岛到上海,沈从文写了两个人的地址,说不用介绍,只讲他的名字,便会热情接待。沈从文任《大公报》的《文艺》副刊主编时,巴金写过一篇散文,钢笔字墨水浅淡,他便用毛笔誊写得清清楚楚。沈从文从来就是这样工作,热心于培养萧乾等年轻人,为他们看稿、改稿,并设法介绍出去。后来,沈从文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,亲人、朋友渐渐离他而去,他无法再搞文学,就转向文物研究。在博物馆、在五凤楼东边昏暗的大库房里,作为一个机会,他把六千年的中华文物,劳动人民的创造成果,有条理、有系统地看了一个遍,写了重到九磅,拿都拿不动的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以及《唐宋铜镜》、《战国漆器》,等等。贾平凹对此评论说,当你受到不公平待遇,你可以不反抗,但你要隐忍,要静水深流,靠作品说话。
1988年5月,饱经沧桑的沈从文安详地离开了人世,把无限的眷恋留给了人间无限柔美的湘西。“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,非常平静,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,清清白白,无愧于心。”张兆和看到的丈夫、一代文人沈从文的确是这样。他的儿子沈虎雏,半夜醒来,看街灯在天花板上扯出斜斜窗光,爸爸的遗像抿嘴含笑,温和平静。巴金的女儿小林代巴金参加沈从文遗体告别仪式后回来告诉他,她从未参加过这样感动人的告别仪式,没有达官贵人,参加告别的只是些亲朋好友,厅子里播放着死者生前喜爱的乐曲。老人躺在那里,十分平静,仿佛在沉睡,四周几篮鲜花,几盆绿树,每个人手中拿一朵月季,走到老人跟前,行了礼,将花放在他身边过去了。没有哭泣,没有呼唤,也没有噪音惊醒他,人们就这样平静地跟他告别,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。庄严和真诚,他走得没有牵挂、没有遗憾,从容地消失在鲜花和绿树丛中。(李希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