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这一朵悠然的山花,没有来得及灼灼其华,就被生活的风霜造就成浓阴华盖的大树。
一
我五岁时,母亲五十岁。我的人生刚刚启航,而母亲已过完了她的前半生。虽遗憾错失了母亲最美的年华,但老生女得到的加倍宠爱,该是小小的弥补吧。
老家的院落在凤山脚下,房屋正对着佛山。在连绵的群山间,凤山绿绕翠环,飒爽秀美,有睥睨众山的豪气。佛山端坐,似用宽广的胸怀和练达世事的觉悟招纳天下的群贤。山垭的涓涓细水蜿蜒而下,在断崖间交汇成溪流,形成谷底大小不一风姿各异的清潭。潭水溪水经年不息从老家院落南潺潺流过。与母亲生命有重要交集的人与事,都发生在这碧水青山间。
两岁多时,就听姐多次说:“妈,九儿真丑。”有次,正是我从父亲的臂弯里被移到母亲的怀抱时。我定是鼓着鼻孔,抿紧嘴唇,憋着欲出的眼泪,等待母亲给我最后的裁定。母亲嗔怪且肯定地说:“谁说九儿丑,她长大就会好的。”说完,抱我的臂弯又加了把力,随后如常从专为外婆做的一小碗细粮饭中分出来一点喂给我。我提着的小心脏又再次放下。
二
上小学前,与母亲聚散各半。四岁那年,我曾一次性被留在老家两个多月。那段时光里,除了外婆半晌给我加餐,或等三哥放学后随他嬉水捉蟹,再吃他用铁勺炒给我的螃蟹腿外,最铭心的,就是托腮坐在树下大石上,忧伤地紧盯着那条进出山的唯一的小路。一个小孩子的忧郁,大抵是思念多日未见的母亲。
终于,母亲回老家接我。她洗净了我的头发,换下我泥垢多日的衣衫,又安顿完外婆和三哥,便牵着我下山。天特别蓝,白云变幻着奇特的图案,饮牛潭边的水清澈见底,水在断岩间漫过,有小落差,珠玉般。我4岁的身高仍需仰视母亲,而她也需下倾右臂方能拉着我。我目力所及的,除了粗砺的石头,便是母亲干净的蓝布鞋面。
途中小憩时,母亲拉我攀上崖边房屋大的一块巨石。她沉思状望向远方连绵不尽的山峦,迷离的眼神中,弥漫着异常的坚毅,又盈满春水般的柔情。我抛下周围美得离谱的花花草草,特持重地望向她。母亲淡青色的大襟褂妥帖极了,右下襟处有很淡的一朵绣花,最下的襻扣边还系有一小块同色的小花布手帕。母亲出嫁时开过脸的额头很光洁,且生出圣母般的光辉。我莫名地羞愧又惶恐,如朝圣般感动地望向她,小心地呵护这世界静止般的安宁,生怕这种存在成为转瞬即逝的虚无。我希望时光在此加一个注脚,标注下那温暖的神圣的一刻。在我所及的能力范围内,对美好的初认识,或许起源于此。在母亲的光阴里,这是她少有的闲暇与雅致,抑或唯一的一次诗和远方。
三
白天大多数时候,家里的织布机都在咣咣地响,母亲操盘手似地掌控着梭子,织就着岁月的经纬。西厢房的纺花车深夜嗡响,花捻子在母亲摇动的纺车下,把条条缕缕续接成了光阴的短短长长。又或者,大门外的树阴下,母亲低头纳着鞋底。她专注地纫线,用顶针把打过黄蜡的针线顶进扎过洞的坚厚的鞋底,偶尔,在头发上篦下针。那片断的时光,像历久发黄的一幅幅画,虽经年,却愈加鲜明生动。
仅用“美食”来形容母亲做的饭菜是不够的。寻常的食物都能在母亲的手下花样翻新。如红薯面,她除了擀面条、蒸饸饹、蒸花糕馍、煎饼等多种吃法外,还自制器具,做出“搓疙豆“条,用蒜汁椒油醋拌后,成为夏季最爽口的午餐。山中的栾芽、木兰叶等树叶或野菜都能经母亲的巧手变成世间至味。她独创的醋熘红薯丝、栾芽馅儿的包子,让我的味蕾追忆了二十多年。后来我一直想,父母亲的岁月,正赶上大炼钢铁、大跃进等多次政治运动,若非父母坚韧的意志、顽强的生存能力,又怎能庇佑得了一个大家庭十多口人的喜乐安康?
母亲的字典里,没有“闲暇”二字。几乎所有的时间,都陀螺般地忙着。她辟麻,打绳,用荆条编馍篮,用高粱秸扎“排排“、扫帚和我捞虾用的碗口大精致的“当当篮”。家中床上那似花布般、有美丽图案的炕帏席是母亲用玉米苞叶编染的。她编的所有家什皆平滑饱满,编的各种器物俱规整匀称,又不失玲珑小巧。这一切,不过是母亲生计外的顺带之作。
四
我以为母亲始终是这样的温润、娴雅、端庄、恬淡。但,从姐姐的口中,还是晓得了母亲年轻时的诸多“壮举”。
四哥出生前一年的一天,恰父亲和大哥、二哥都不在家。那个午后,母亲套上老牛在大门外磨面,11岁的三姐带着6岁的三哥和3岁的四姐在大门外玩,场面很是静好。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,三姐回首后失色大叫:“狼来了!”几十米外,一头大概饿极了的狼已潜伏在高坎上不知道多长时间,或许正在等待着最佳出击机会。正往磨眼推送玉米粒的母亲立即抱起最小的四姐,驱赶着两个稍大的孩子跑进了大门。几乎同时,狼跳下坎,跃到大门外,向牛逼近。蒙眼的老牛预知到危险,又无法挣脱枷柈,尥蹶惊叫。母亲把仨孩子弄进屋里后,提起父亲的土铳冲了出去。一声炸响后,狼逃走,母亲却倒下了。原来,后座力震倒了她,自制的土铳后面又炸了膛。结果母亲躺了三天,所幸脸没留疤痕。
五
姐说过,母亲生我前两天,仍在赶着牛犁地。我有些讶异,但当即又表示了无比的相信。无论是在父亲扛枪打仗闹革命的悬心日子里,还是在他作为农会主席土改分地斗地主的时光里,还是在外讨生计的弥久岁月里,山间一道道坎上一小块块田地的耕播种收、一大家子简薄的吃穿用等,一切全凭母亲调度。她俨然家里的女帅,笃定指挥着十几个弱小的兵马。
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座永远矗立的山,然而,已过六旬的她终抵不过岁月,在慢慢地衰弱下去。我上大一的那年冬天,母亲托人买来了毛线,给我织毛衣和毛裤。那个冬天,母亲已病卧床第多时。白天照进窗的光线是黯淡的,夜晚十五瓦灯泡的光亦是昏暗。在一个多月的时间,母亲是怎样学会起针,织了又拆,拆了又织?她多病的身躯又是怎样硬撑着,把白天的信念与长夜的孤独织了进去?当我收到毛衣和毛裤时,发现胸口间杂几道米白色横纹的红毛衣,是正流行的款式,且无比合身。
六
少女时的母亲定有一个粉色的梦,能在嫁作人妇后也做个依偎相公的小鸟。但现实粉碎了她的梦。她的翠山绿水,她的果木田地,她的旧屋新宅,她的厅堂厨房,她需要照顾的公婆小叔小姑、父母弟妹,以及她的丈夫和九个儿女,都成了她练就十八般武艺的江湖。
在世间的行程里,我希望我能陪母亲久一些,再久一些,即便她华年早过,风采尽失。只要,只要她存在着便好。但她毕竟不是一棵树,可存活一个世纪。她更不是一座山,可巍巍万古不老。24年前,她悄然离开了我们,长眠于她生于斯驰骋于斯的青山,彻底拥抱她无比熟稔的那方土地。那次的永别,是母亲肉体的回归,亦是她出离红尘后灵魂最后的皈依。那里,永远是她的山,她的水,她的江湖。
其实,我一直想问母亲,我可否称得上是她的骄傲,是否负得起幼时她对我不假思索的肯定?也许,母亲的眼神里早已有了答案。但我唯一可自慰的是,有关母亲的记忆,由我来一一拾起。
母亲这一朵悠然的山花,没有来得及灼灼其华,就被生活的风霜造就成浓阴华盖的大树。(贺笑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