爹在,娘在,家在,故乡在……
父亲走了,故乡的背影也渐渐模糊。
父亲故去是在11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。
那天,秋风拂衣,秋雨添寒。连夜,我们姐弟三人护送父亲的灵柩魂归故里。一路上,弟弟不时地拍下棺木,说,爸,咱们回家了。父亲是在医院去世的,由于事先没有任何危重的征兆,所以,当时只有陪护的母亲和刚好去送午饭的我在场。父亲死于肺部肿瘤破裂,大团大团伴着黏液的鲜血从喉部不断涌出,我就跪在地上,伸手一点一点地从他嘴里掏出来。我的泪水滴落在那片片殷红里。一生行医的父亲,不知挽救了多少濒危的生命,可是此刻,他就像一盏熬干了的油灯,油将尽,灯欲枯。他的女儿却束手无策,束手无策啊…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,眼神涣散无助,喉咙里嘶嘶有声,但却吐不出一个字。俯身在父亲耳边,我说,爸,我们一定送您回家!
在这11年里,我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下午。无数次想,父亲想要留给这个世界,留给他的女儿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呢?埋骨桑梓,是他最终的遗愿吗?这终将是一个谜了。甚至,多次出现在梦中的父亲也从未告诉我们谜底。但他,应该是愿意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吧,因为梦中的父亲从来都是安详宁静的,未有过一丝的抱怨和不满。似乎,父亲的一生,都未曾抱怨过什么。
父亲医学院毕业便远离故土,来到豫西小城做了一名乡村医生。在那个动辄讲成分的年代,父亲的“富农”出身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毕业去向。几分书生气息的父亲就这样把根扎进了泥土里。虽未亲侍稼穑,但亦和同样忙于工作的母亲一起喂鸡养兔补贴家用。
父亲的医德医术在我们那一带颇有名气。以至于现在偶尔回乡,眼生的村人每每询问,便有人走出来说,这是张医生家的闺女。闻者便恍然大悟,说,你爸是个大好人哩,我妈的救命恩人哩!言语神态中便多了几分尊敬和友善。每每此时,便仿佛看见我的父亲,正站在不远处,肩背红色的药箱,他的脚边,小黑摇着尾巴,安静而警惕地盯着前方。小黑,是父亲养的一只狗,也是父亲出诊走夜路时最忠诚的伙伴。
那时的乡间,像父亲这样科班出身的医生极少。一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往往要差了家人“叫医生”,父亲便随身带了药箱行走在村寨之间。没有出诊费,有时还需贴上药费。淳朴的乡人往往拿了自家种的各色蔬果上门答谢,一把豆角,两个茄子……幼时的记忆里,每到秋收时节,小院也如寻常的农家,堆满了玉米、白菜和亟待下窨子的红薯。
父亲故去之后,母亲在他的日记本里发现几页垫付药费的名单。名单很长,有归还的,父亲便把名字划掉。在他生前,从未向我们提及。父亲刚刚去世那会儿,偶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来家还钱,母亲在本子上找到他们的名字,一一划掉。未还回来的钱,母亲也从不追要。这,也是父亲的心愿吧。
父亲喜抽烟,研读《内经》时常抽烟提神。父亲善弈棋,闲敲棋子时抽烟布局。甚至,凝神诊脉时也需几口香烟助思虑。现在想来,如果能强制父亲及早戒烟,那么现在,我是不是一个还有父亲的孩子呢?
没了父亲的孩子便没了精气神儿。尽管父亲生前已大脑萎缩,言语迟缓,步履蹒跚。但每次进家门的那一声呼喊和应答,给了远行的儿女多大的心安和眷恋!爹在,娘在,家在,故乡在……
父亲走了,故乡的背影也渐渐模糊。
突然想起,生病怕打针的我,躲在焦黄的麦地里,看父亲在毒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喊我寻我,眼睛里满是担心和焦急。
突然想起,高考那年,第一天发挥失利的我负气坐长途车回家,第二天一早,父亲千辛万苦找来专车送我回校,一路上,巴巴地看着我,话里话外陪着小心。
突然想起,大学毕业的我,把脚放在父亲的膝盖上,看他用指甲剪慢慢地把脚趾甲剪短,再细细地打磨光滑,细密的汗珠在眼角那几根长过眼睛的眉毛上晶莹如露,都说那是长寿眉哩……(张晓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