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家里有一本很破的书,纸质很粗糙,用手一摸,还会有磨手的感觉。封皮已经磨烂了,不知道传了多少人的手,被多少人翻阅过。别看书这么破,父亲却视为珍宝,我经常会看见他拿着这本书看来看去,念来念去,仿佛书里有他最珍爱的宝贝。
当我长到六岁的时候,父亲说应该送我和姐姐入学堂了,他便翻开那本已经破旧的书,教我们学,我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当然那时我也不认识这几个字,更体会不到唐诗之美。但是每当父亲教我们念诗时,我学得都很起劲。还记得父亲教我念的第一首唐诗是《咏鹅》,“鹅,鹅,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。”这首诗太有意思了,就像是顺口溜,非常上口。
在暮春的晚上,父亲带我们坐在庭院里,花园里的牡丹花、月季花都盛开了,夜色中看不到蝴蝶和蜜蜂忙碌的身影,鼻子里却扑满了花香。母亲在院中摆了个方桌,还有几个父亲自制的木凳,电灯泡的光芒把院子照得通明。母亲坐在一旁,捏着针线纳鞋底,笑眯眯地看着我们。她不认字,所以从来没教我们念过一句诗。父亲手捧着他的“宝典”,教我们念着唐诗。我已经会背《咏鹅》了,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“咏鹅”,我也没有见过鹅,恐怕整个县里,都没有一只鹅,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学习唐诗的兴趣。
记得我背会了《咏鹅》后,父亲奖给我一毛钱,然而姐姐并不喜欢念诗,因此她没有得到一毛钱,这让姐姐狠狠地嫉妒了我一把。
那一晚父亲教我念得是李白的《静夜思》,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我问父亲“举头”是什么意思,父亲告诉我说“抬头”的意思,我又问父亲“故乡”是什么意思,父亲说就是“屋里”(家的土语)。父亲不会说普通话,就连念唐诗,都是用我们的陇西方言,当时我也不会说普通话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。后来入了学堂,老师都用普通话教书,才发现用土话念唐诗是那么地滑稽。
等我读书之后,课本里就有了唐诗,而老师教我读的那些小诗,我已经都会了。记得有一次老师教《登鹳雀楼》,快下课时候老师叫我起来朗读,我连课本都不看,很神气的背完了全诗,老师很高兴地把我夸奖了一番,看着小伙伴们那羡慕的小眼神,我得意极了。
也许是父亲的启蒙,我一入学,就喜欢上了语文课。那些神奇的方块字和有趣的课文,就像充满了魔力,深深地吸引着我。上了三年级,学会查字典以后,我不满足于课本里那些简单易读的诗了。当我能够认一部分字的时候,就自己拿了父亲的《唐诗三百首》去读。然而当我翻开书页,却一脸懵,竟然全部是繁体字!我几乎全都不认得。于是就缠着父亲教我念其他的比较复杂点的诗,父亲说:“娃呀,阿爸也不认得字啊,我没有钱念书,就上了三年的学,就学会了这几首诗啊。阿爸就盼着你们能好好念书,多识几个字,将来做对社会有用的人。你不是会查字典了吗?你自己查字认吧。”我才知道,原来书上面很多的字,父亲并不认识。
从那以后我就努力学习,放学回家后翻开《唐诗三百首》,把不认识的字一个个查出来,标上拼音,注上解释,再给父亲读,而这时候的父亲,却像一个谦恭的学生,拿着我标好拼音的唐诗读个不休。
入学前,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,他教我念唐诗,教我学习中华民族璀璨的汉语言文化;入学后,我成了父亲的小老师,教他识字,教他读更多的诗。
很多年以后,我开始教我的儿女念唐诗,听他们用稚嫩的童音背着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教育他们了解种地的辛苦,爱惜盘中的粮食。孩子们也像当年的我一样,只觉得好玩,不懂得其中之意。
有一天,我阅读了民国作家萧红的文章。她在一篇散文《呼兰河传》里,回忆了她童年时祖父教她念唐诗的往事。那样的情景,像极了当年父亲教我们读诗的画面:慈祥的长者、天真的孩童,以及那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”的读书声。父亲的那本很古董的《唐诗三百首》早已不知去处,而父亲,也如萧红的祖父一样,归于尘土。当我学着萧红的样子,写出一段并不精彩的文字,来纪念我们被父亲宠爱过的童年,纪念我们被苦难折磨了一辈子的父亲,未等罢笔,却已热泪潸然!□魏志妹(众泰煤焦化)